戴过光荣花的二婶

王存东

二婶是位普通农村妇女,与我虽不沾亲带故,但每每忆起她,我心中却充满了敬重。

五十年前,我读小学,逢假期时,母亲常让我去乡下无子女的姨家住些日子。姨邻居家有一个同龄男孩是我的玩伴,他的母亲,我称呼二婶。二婶侍人热情,很喜欢我,因而我便成了她家的“常客”。

二婶中等身材,印象中她上衣常年穿的都是一件褪了色的蓝布偏襟袄。她丈夫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干不了重体力活。他们育有三女一子,老大乳名大嫚,接连又生二个女孩,索性名字随了老大,分别称为二嫚、三嫚;第四个是男孩,取名“兴发”,意为盼望他能给贫困的家庭,带来兴旺发达,生活富足。

有一年暑假,我依旧来到二婶家,她在院门外一棵合抱粗的柳树下,从麦草中捡落下的麦穗。兴发则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用玉米面做外皮,熟地瓜干泥和豇豆做馅,在胶东称为“豆饽饽”的饭团在吃。二婶见我来了,随即命三嫚:“快去拿个豆饽饽给你这个弟弟吃”,三嫚抬腿跑回家里,从漏盘(带孔的餐盘)中取了一个同兴发吃的一样的豆饽饽给我。二婶接着又要了回去,转身来到屋里,从灶间挂在房梁上(孩子够不到)的篮子里,拿出一个用白面做外皮的豆饽饽递到我手里,说:“这个好吃,吃不够家里还有呢”。这时,兴发投来既羡慕又有点妒嫉的眼神。我掰下一块给他,他填到嘴里,方才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当时吃豆饽饽的嗞味现在虽已淡漠,但那饱含着二婶爱心的特殊味道却经年不忘,越发感觉香甜、醇厚。

小孩子找玩伴,白天不分时间,有时在别人家吃饭时也站在旁边,边看边等着。我去找兴发玩的时候,常碰到他们家在用餐。二婶的家常饭,主要以煮地瓜或地瓜干为主,外加一两个算着精粮的玉米面饼子,鲜有其它。当时在农村,妇女和孩子们大都是吃煮地瓜或地瓜干,玉米面饼子主要是给上山劳动的男劳力吃。吃饭快结束时,二婶才拿起一个饼子掰开,分成几份给孩子们吃。后来我不解的问兴发缘故,他告诉我:“全家人都吃饼子不够,妈妈说,地瓜快吃饱了,再吃块饼子封封顶,以后打个嗝也是饼子味”。在那个饥馑年代,玉米饼子被视为了美食。我长大以后才真正理解了她做为母亲的良苦用心。

有一年夏天中午,三伏天热得人发昏,二婶仍在门外收拾麦草,汗水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淌,口渴得她让身旁的三嫚回家舀碗水喝。三嫚从家中水缸里盛了满满一碗凉水,双手捧着,不小心脚下一绊磕倒了,手中的白瓷碗掉在地上碎成两半。二婶赶忙起身跑过去扶起孩子,朝她身上就是几巴掌,说:“打碎了碗,你以后别用碗吃饭了!”三嫚连吓带痛“嘤嘤”哭出了声。坐在门口台阶上乘凉,脾气火爆的丈夫看到后,朝着二婶就吼骂起来。我心里顿时一惊。而她却不还口争辩,像没听见一样,抑或是习以为常任凭他吼着。二婶既心痛孩子又舍不得碗,隐忍着被丈夫责骂的委屈,悄悄撩起袄襟拭去噙着的眼泪,嘴里嗫嚅着:“从过门到恁家就没过几天好日子。”

在那个年代,瓷餐具对农家来说很珍贵,基本上一人只有一只碗。她仔细地将地上的碎碗瓷片捡起保存好。秋后,从槐树枝上采来“剥就”(螳螂卵的俗称),挤出汁液涂抹在瓷片断面上,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再放锅里加热蒸煮,破碎的碗复旧如初。

听姨讲,二婶干活舍得出力,参加集体劳动从不偷懒耍滑磨洋工,经常和男劳力飙着劲干,农活除了扶耧犁耙外,样样是把好手。男整壮劳力一天挣十个工分,妇女一般被评上六分就是顶格报酬,唯她被破格评为七分。

麦收季节,正值盛夏,俗语讲“男怕割麦,女愁坐月”,当时麦熟后全靠手工收割,可见麦收之累之苦。二婶麦收时巾帼不让须眉,男劳力每人割四垄,她同样割四垄与他们并肩推进。割倒的麦子,要靠马拉人背从田间搬运到打麦场进行脱粒。二婶背上的麦梱总是比其他妇女要大,别人劝她少背点,她心想要对得住七个工分,强撑着硬是不减。崎岖的山路上,她双手紧攥着胸前梱麦子的绳子,身后沉重的麦梱压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散落的发绺被汗水浸洗,粘贴在额头和脸上。她佝偻着背,蹒蹒跚跚地走着,累了就靠在路边地堰上歇歇,再上路时要费劲地起落几次才能站稳。从后面看不到人,只见一堆麦草在向前移动。年少懂事的兴发时常会在半路上迎着妈妈,从背后双手托着麦捆,帮助母亲减轻一点负担。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地瓜在胶东农村是主要秋作物之一,地瓜干既是口粮和牲畜的饲料,也是向国家缴公粮的重要品种。晒地瓜干堪称“龙口”夺粮,这个季节经常遇到降雨,被雨淋过的地瓜干很容易长毛发霉,人无法食用,缴公粮时粮管所拒收,只能作为饲料。缺少了“山东大饼干”(地瓜干戏称)做口粮,来年青黄不接时,很多家庭将闹“饥荒”,可见地瓜干当时对农家的重要。

一天中午,天气突变,乌云越聚越密,远处不时传来“隆隆”的沉闷雷声,一场秋雨就要来临。山地里晾晒的一片片、白花花的地瓜干有泡汤的危险。此时,街上响起“咣咣、咣咣”的急促锣声,生产队长吆喝着通知社员:“马上到北山拾地瓜干啦!”。刚把午饭端到餐桌上的二婶听到后,顾不上吃饭,一边吩咐大嫚饭后带上厢房中的几块塑料布,带领弟弟、妹妹去自留地收拾自家晒的地瓜干,完了用塑料布蒙盖住。一边急忙从盘中拿起一块热地瓜,提上蒌子向北山奔去……

每次来到乡下时,看到二婶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像在到处喙食的老母鸡一样闲不着。成年累月的劳作,她手上干裂的指纹由于被泥土浸蚀,变成一道道黑纹。农活催人老,才四十岁出头,就像做了奶奶的人一样。

最后一次见到二婶是小学三年级暑假,在她家门口大柳树下。

二婶见到我打招呼说:“城里小客又回来了”。

我边回答边问道:“二婶,你去过莱阳城吗?”

她略有所思地说:“去过,那是年打莱阳城支前时去的,都过去几十年了,不知莱阳城变成啥样?”

听到她参加过战争支前,我心中顿然觉得二婶的形象高大起来,没想到眼前孱弱的普通农妇,竟然是为解放战争的胜利做出过贡献的人。于是就问起她当年去莱阳城支前的事。二婶不以为意地一笑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啥好提的”。从小就喜欢听战斗故事的我,硬缠着她才讲起了当年支前的经历。

年入冬了,解放莱阳城的战役打响,当时她十八岁,参加了区里的支前民工队,任务是往前线运送物资,帮助照料伤员。仗打得很激烈,“隆隆”的爆炸声和像过年鞭炮似的枪声不绝于耳。看到从前线不断抬下来受伤或牺牲的年轻战士,她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城内敌人负隅顽抗,久攻不下,交战双方陷入胶着状态。最危急的是国民党从青岛等地派出大量援兵向莱阳城扑来,敌人计划一旦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经过前后十天的鏖战,莱阳城终于被攻下(据有关资料,整个莱阳战役歼灭国民党正规军和杂牌顽匪一万七千多人,我方也伤亡七千七百多人,其中就有支前民工)。战斗结束后她进到城里,看到四处残垣断壁,一片瓦砾,城北门附近有一座楼,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枪眼,楼南是一条大街,两侧都是店铺……

二婶回忆着,仿佛回到了那炮火连天的岁月。未了,她感叹道:“莱阳城真大!”听着她的讲述,我脑海中涌现出一幕幕战斗影片的画面。

我问二婶当时害怕不?她说:“解放军在前面打仗死都不怕,我们在后面怕啥!”

不谙世事的我又问:“去支前也给工分吗?”

她笑道:“傻孩子,那时候哪有工分?共产党叫去,就跟着去了,不讲什么待遇价钱的。”

战斗胜利后,她被评为支前模范,表彰会上区里的领导给她胸前戴上了大红花。她至今觉得“什么花也不如那个大红花好看”。讲到这时,她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眼晴里闪烁出我未曾见过的光芒,那目光炯炯有神,自豪而坚毅。这可能是她过去的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吧!

听着二婶对莱阳城的怀念,我邀请她等麦收结束了去看看莱阳城的变化,她说:“来回车票得花一块多钱,不去了,等爬大烟囱(指火化场)时再去吧。”说完,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着,眼角边渗出了酸涩的泪水。从眼睛里,我分明看出了她的渴望和希冀。

我又问她:“解放了,你为什么不到外面参加工作,还留在村里受苦?”,她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旋而露出一丝苦笑,一句话也没解释,低头又忙手中的活计去了。

回到城里,我来到二婶说的位于大寺街北端的老楼前(现已拆除),它是战争后县城遗留下的最高建筑,青砖黑瓦,斑驳的砖墙上,我误认为是年久风化形成的点点块块残损,却原来是战争留下的累累弹痕。老楼矗立在那里,见证着战争风云,向煕来攘往的人们无声诉说着昔日厮杀的场景。

四十多年后,我又路过二婶家房前,年久发白的木院门关锁着。我不由慢下脚步,踟蹰在门前。那棵大柳树还在,它象一个髦耋老人守候在那里,虽然凹凸粗糙的树干上枯朽出一个大窟窿,但残缺的枝桠仍坚拔茂盛。

恰巧遇见兴发。他说,他父亲不到五十岁就病故了,母亲一个人撑起家,八十多岁时走的,一直住在老屋。生前对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很满足,儿女几次提出陪她到城里看看,她都推辞说,在家看看电视,啥都知道了。所以一直没有再去过城里,也未再听母亲向别人提及她当年支前的那些事。

我站在二婶家门外,睹物思人,怅然若失,不禁泪水模糊了双眼。二婶好像只为尽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来到这个世界上。操劳一生,从不索取。她很普通,就象眼前这棵大柳树,扎根在贫脊的土地中,不被人们呵护,甚至忽视了它的存无,但它却倔强地生长着,为人们夏天遮荫送凉。二婶在物质上虽不曾富有,但在她心灵深处却绽放着一朵永不凋谢的光荣花,因为那是她的“图腾”。

作者简介

王存东工行烟台分行退休员工,爱好文学、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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