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略阳城往西三十七公里,康县遥坪往东十五公里,是我的故乡药木院。西汉水浩浩荡荡,流经十里八乡,遥坪河更是曲折回环,从村口逶迤而去。五个山头簇拥,后面的高,前面的矮,像一个圈椅,坐着百十户人家,大多姓裴,有几户姓侯、姓张、姓詹、姓李,也是亲戚、世交,不分你我。庄子不大,但是布局谨严,巷堂横四道、竖四道,皇城般规矩。八九十年代,都是一溜的土木结构两面水房子,黄墙青瓦,从山坡上望去,一派典型的陕南民居气象。山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活在二十四节气里。其他的都是种、收、锄、耘,只有到了春节,才能缓和一气。

  农村的年,从进腊就开始张罗。天气一冷,屋里屋外都结冰。我们家厨房门口放一个石头礤的猪槽,大清早猪就跑过来吃剩下的食,蹦蹦蹦,猪嘴碰到冰面上,吃不到,饿的哼哼。我妈就起来给喂食。但是它不知道,它吃不到几顿好食了。过不了几天,村里专门杀猪的师傅,就提着一个竹笼,里面放了长长的刀子、铁钩、斧子、浮石,来家里杀猪。邻居们都来帮忙逮猪,我们不敢看,躲在厨房里,但是知道他们提着猪的耳朵,推着猪的后臀,猪却是拼命挣扎,竟至于两脚离地。但终于被放上桌子,刀子从脖子里进去,血喷进洋瓷盆,呼哧呼哧几声,就不动弹了。

  杀猪的下午,都要吃泡汤,这是近来我才知道的说有的地方又叫杀猪菜,太血淋淋,我们那直接叫吃肉。现在吃肉的味道变了,七碟子八碗,鸡鸭鱼肉,样样俱全,成了办酒席。正宗的泡汤,其实就是熬排骨、芹菜瘦肉、心肺汤、炒猪肝、炒血粑、烧肥肠等,再配上一罐子高粱酒,招待早上帮忙逮猪、杀猪、烫猪、翻肠子、洗肚子的邻居亲朋。但是小孩子很少有这种优待,一般都是每家叫一个大人,到了我能吃肉喝酒的时候,农村已经凋敝,不时兴了。杀完猪,我们小朋友得到的好处,是猪尿泡。那时候玩具少,我们用竹子削个管子,插在尿泡系上吹胀,可以当气球耍。到了尿泡干了的时候,一踢砰砰砰,有一种脆响。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全国人民送灶神。我们那也不叫送灶神,叫送灶花婆。这样一说,就亲切、和蔼了。讲究的人家,用小楷写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地呈吉祥.贴在灶台边的墙上,锅边插一炷香,摆两个花馍,有时候也放一饼炮。到了二十六,乡亲们就要到徐家坪、秦家坝或者遥坪去赶场,买香蜡纸炮、芹葱粉条,置办年货。我们那不逢场,但是到了腊月二十五六,商店门上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周边的自然村,如罗家嘴、青岗坪、江口坝、张家坝,也都过来赶热闹。贩菜的瞅准时机,用大卡车拉来大葱白菜、苹果鸭梨,也是一扫而光。准备齐全了,在外面上班的、打工的,也都慢慢回来了,于是呼朋唤友、串门走亲,家家屋里就传出了划拳的声音。

2.

  小时候大家都爱过年。每个人的小时候,也都有几分相似,大不了吃好吃的,穿新衣服。我们家姊妹三个,家里自然清贫,到了腊月,我妈就得张罗我们的吃穿。一般也不计较男女,一律买花花布,给我和两个妹妹一人做一身崭新的棉袄,脚上是好看的棉鞋,我们叫鸡窝子,穿上厚厚的,十分暖和。我向小朋友夸耀,使劲向罩在牛粪堆上的刺丛上靠,竟然不疼。我大爸那时在郭镇区委工作,有时候回来给我们带个玩具。有一年带了一个微型的照相机,是个模型,但是把我高兴得不行,站在巷堂里给别家的兄弟们骁(方言:炫耀),给他们照相,像极了现在的摄影家们。

  到了腊月二十六以后,家家蒸花馍,蒸包子,做豆腐,做魔芋,煮肉。我和妹妹站在锅台边,等妈给我们分猪尾巴吃,腊汁猪尾巴,要多香有多香,一人只有一截,多了没有:一头猪只有一个尾巴。下午熬稀饭,早上烧罐罐茶,或者煮醪糟,包子烤得黄黄的,咬一口,流一手的腊汁油。腊月三十最忙,大清早大爸就起来扫巷堂,我起来的早就给他帮忙。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屋子里生上炭火,村子里的人就三三两两的来了,手里提着酒,拿着红纸,让我爷给写春联。春联一直要从早上写到下午,有时候我们上坟回来了,屋子里还等着人,就继续写。前几年是爷爷写,到了九十年代以后,主要是二爸写,后来我也学写毛笔字了,有时候也写,大哥参加工作了,他偶尔写一副,也贴到门上。我们写的,自己贴,爷爷和二爸主要给村里人写。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大年三十,就是一片红,那是放满院子的对联,有时候三十天下雪,就是红与白的交替,都好看,都温暖。

  下午四点以后,村子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去上坟。裴家有两块坟地,一块在河那山脊上,那山像一只凤凰,头正对着庄子,我们的老坟就在右边的翅膀上。后来埋不下了,又在村后的桑树林里圈了一块地,现在就叫做桑林坟。大部分人家都要或者先去老坟,或者先去桑林坟:两块坟地里都埋着亲人。我跟着爷爷、大爸、二爸、大哥还有我爸,一大伙人浩浩荡荡往坟里走,大部分时间天上都飘着雪花,鸡窝子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然后扫青岗树叶,烧纸,上香,插蜡,放炮。到了下午六点以后,两处坟地的上空,青烟袅袅,好看的很。人们说,祖先已经各自领取了他们的年货!下午吃饭,自然是精致的席面,少不了几个凉盘、数道热菜、两个煨罐熬的汤。以前是红艳艳的高粱酒,喝起来甜蜜蜜、酸溜溜,又带着酒劲,在火炉上用大壶烫热,一人面前一碗,喝得面红耳赤。后来开始喝城固特曲、三粮液,有一瓶西凤或者泸州老窖,那就是好年了。吃完饭,小孩子在村里疯跑,大人们聚在一起,继续烤火、喝酒,有几个会讲古今的人,兴致来了也讲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孟丽君或者女驸马里的段子,会唱的自然就开唱。这样的聚会,来源于以前过年耍社火,村里有会唱的,会说的,会做的,有一些道具,踩高跷,耍狮子,唱眉户剧《三滴血》《小姑子贤》《张连卖布》但是,到我懂事的时候,这些已经不时兴了。九九四年,村里的团支部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搞了一个联欢会,我首次听到了一个叔辈的年轻人,弹吉他,唱流行歌曲《水手》和《星星点灯》,我一下子迷上了音乐。那场晚会,很简陋,但大家也很快乐,跳三十六步,讲笑话,成为大家永恒的记忆。我唱了一首跑调的《潇洒走一回》,那时候算是很新潮了。又跟裴正两个人合说了一段相声,团支部给发了一只钢笔,一张新年贺卡,被我珍藏了很久。到了半夜,我被我爸叫起来放炮,有一年我还小,手里的竹棍上鞭炮一响,然震倒在地上,被大家一阵笑话!

3

  我们药木院裴家分为四房,我是四房门的人,我们家以及房下兄弟们住的那一坨地方,叫做四房那。到了大年初一,各家各户互相拜年。一九九二年之前,我太奶奶还健在,那时候已经八十多岁,算是家族里辈最尊、寿最高的长者,我们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娃,大清早到她的炕边去磕头。屋里跪不下,就一直跪到屋外的雪地里。我们好像是约好了的,大家一齐去,齐齐地跪下去,气氛庄严而壮观。爷爷和大爸负责给大家发红包。我小时候比较顽皮,往往在父亲的带领下,磨磨蹭蹭去,站在最后面,就只好跪在门外面,如果有雪,我就不想跪,父亲按着我的头,我使劲犟,跟牛一样。

  一大早,大爸他们就把昨晚放完炮的纸屑清扫,堆在院子的角落。年里面的垃圾,是不能倒的,倒了就是倒财。但是屋里要收拾干净,桌子上用小碟子摆上糖果花生,火盆里煨上包谷酒,我伯叔辈的慢慢就都来给我太奶奶、我爷爷拜年,我爷爷、大爸坐在堂屋里,要陪他们喝酒,来人一拨一拨,他们就从早上陪到深夜,竟然可以不醉!遇到带小娃的,就在衣兜里塞满糖果,再给上五块压岁钱!二爸、大哥我们几个人,就负责到各家各户去拜年,那时候我叫爷爷的都还健在,早上跑几家,下午跑几家,回来兜里也装满了糖果压岁钱。大哥有手艺,会修电器,偶尔给亲戚们修一修收音机,又带回来别人家蒸的包子,或者一大包柿饼!

  那时候姐姐、妹妹们都没有出嫁,大爸、二爸也没有在城里买房,大哥也没有结婚,过年的时候,一大家人都回来,吃饭的时候,要坐两三桌子,睡觉的时候,要精心谋划,睡不下就在楼上打地铺。大哥参加工作后,带回来一个傻瓜相机,我们终于算是留下了一点过去的影子。我还是个孩子,不到十岁,妹妹们更小,姐姐还在上初中高中。二姐推着自行车,车上坐两个,旁边站一个,咔嚓!于是我现在回去,可以看到我当时穿着花棉袄的样子了!现在,该进城的进城,该结婚的结婚,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事情,只有在初二三后,姑姑、姐姐们回来,能够团聚一下。有的头发已经白了,脸上有了皱纹,肉也吃不动了,酒也喝不动了。

  现在,大家都不愿意过年了,一年又一年,越来越快,催着我们变老,又催着我们的孩子出生,成长,变大。药木院的年,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各家各户不再互相请吃泡汤,随着老人的相继去世,能去拜年的也越来越少了。大年初一起床,我边喝茶得边想一下,今年还能给谁去拜年。到了去年,也就是年的春节,我已经没有可以去拜年的人家了。我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走在人生的中途了。桥梁正在拱起来,我慢慢成为最中间的那块石头,不但是堆压着生活的重负,也累积着生命的悲凉!过年之过,不是“身轻一鸟过”,而是“已过万重山”,是过命的过!

  想想以前,年是自然而然来的,我们愿意,我们喜欢,年味从地底,从空中,从头到脚慢慢就浓起来。现在的年味,要“政府和人民”共同来营造,营造半天,还浓不起来。大家都说现在的年没有意思了,但是谁也谁不上来为啥!然而又回头想想,年其实就在我们的生命中存在着,我们回家,我们与父母兄弟姊妹团聚,我们上坟、走亲、吃肉、喝酒,也仍然是其乐融融。害怕过年,只是已经长大的我们,加深了对无情时间的感受!然而没有时间的流逝,我们哪来的年,哪来的生老病死、幸福痛苦,哪来的人间百味!一辈又一辈,我们参差不齐地活在年里,这正应了一句古诗:“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我想,虽然时代在变,但中国人的年,作为一种颇具仪式感的人生节点,具有着提升、深化我们生命认知的重要性。我们的后辈,必将以不同的方式、相同的心情过年,去表达他们的幸福与温暖。

撰文∶裴祯祥 编辑∶吴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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