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状病毒流播时期的诗歌

汪剑钊臧棣白地鄢子和帕瓦龙许春波伤水

█汪剑钊

2月14日

雾霾不是濛濛细雨，

更像一个先行的密探，

在晨曦绽露之前摩肩接踵来临；

春雨已不似冬天的鹅毛雪，

只是起承转合中间不可缺少的一环，

依凭子夜的盔甲占领天空与大地；

七点钟，天气预报中被多次过滤的雪粒终于降落，

在静默的生死场中制造细胞的小骚动，

仿佛为憋闷的早春补充一点儿节日的气氛；

生硬的口号顷刻覆盖了祥和的春联，

白口罩裹挟着红玫瑰，

消毒的液体取代了金色的香槟酒。

情人节原本就有血染的起源，

一位圣徒，让监狱长的盲女重见光明，

却招致了杀身的大祸，

记忆因此浓缩为一棵开花的杏树。[1]

这可能是虚构的神话，

也不排除是经过了篡改的历史，

但西方的故事居然有了东方的一个新版本，

没有理性、自由和透明的空气支持，

爱居然是如此稀缺的物种，

谣言与谎辞联袂出演，

为一幕又一幕崇高的悲剧添加黑喜剧的荒诞性。

透过雨雪泼溅而模糊的窗口，

我看见一名环卫工站在臃肿的垃圾箱旁，

在物质的废料中清理精神的垃圾，

附近，仍然飘飞着一只只伦理学的塑料袋，

炫耀着情感的残渣。

.2.14，北京

[1]相传，基督徒瓦伦丁在传播教义时被捕。在被监禁期间，他竟然治愈了典狱长的女儿尤莉娅长期失明的双眼，致使监狱长皈依了基督教。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闻听这一消息之后，感到非常害怕，于是下达命令将他斩首示众。在行刑的那一天，瓦伦丁给典狱长的女儿写了一封告别信，落款是“寄自你的瓦伦丁”。瓦伦丁下葬以后，盲女在墓前种下了一棵开红花的杏树，以寄托自己的哀思，这一天就是2月14日。此后，基督教便将每年的这个日子定为圣瓦伦丁日，亦即情人节。

█臧棣

白肺简史（外一首）

世界是一个寓言。你听说过，

但很少会把它泡进白酒，

一饮而尽。弦外之音

倒也没那么难懂；触目的是，

人类的短板已喷过84消毒液；

味道刺鼻得就如同我们的嘴巴

始终不如我们的耳朵聪明。

而我们的鼻子，虽然从未真正

输给过哲学，却在暧昧的飞沫中

暴露了我们其实和竹鼠一样，

也是无辜的宿主。戴上口罩后，

菊头蝠甚至比邪恶的疏忽更上相。

看在隐喻的份上，看在请看着我的眼睛的份上，

医院。我刚刚看过

你的胸片。我不是你想象中的

那种医生，而你也不是诗的理想的患者。

是的，未经授权，我不能随意删除

你脑海中闪过的雪莱的立法者的影子；

但既然诗，是比语言更深的内部，

既然它已经拍成了X光片，

你就必须面对它的结果：

90%以上的阴影都已发白。

是的，残酷的真相也包括

世界是一个梦。死亡是死亡的抗体；

你要尽力保持一个人的清醒，

直至迷宫深处，你也能活到

你是你唯一的抗体。

.2.5，北京

情人节快递

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地址

是内蒙古，但电话

其实是从封闭的东门打来的；

不是巧克力，也不是鲜花，

更不是打碎的碗急需新的替换；

需要替换的东西，脆断在结构的深处，

你根本就猜不到；除非你

刚刚拒绝过魔鬼的诱惑。

取件时，快递小哥的眼神

已带出藐视的意味，就好像

要排序的话，和死亡打交道的人当中

怎么也轮不到你说，请保持一米的距离。

如果懂得感激，人的勇气

会放大什么呢？和平时比，

已慢了九天；和腊月就已下单但过了

三十天仍下落不明的所购之物比，

它已足够快，快得就像命运女神

也欠逆行的影子一个深鞠躬。

你该将它捧起来，给它一个正式的

情人节的亲吻；但戴着口罩，

你只能在意念中完成这

只有诗的语言才能追认的动作。

没错，看在死神的份上，没什么好抱怨的。

没错，唯有愤怒已接近日益神秘。

.2.15，北京

█白地

要来一场雪（外一首）

要来一场雪，好好把自己埋起来。

你给我痕迹的证明，让我在虚妄中

寻找雪粒的数量、粗细，以及行进的速度。

我错了。在紧紧的追逐中

逐渐使你的群众倦怠，然后

如放掉手里的雨伞、水珠。

你给我明确的机会认可世界的纬度，

我却踩在经线上，用经验说明人生，

像个刚出生20天的孩子学会叫妈妈

那么不合时宜。陷入困顿。

时间再没长出犄角，中草药的世界里

没有我的石榴，没有香色。

我愿意，并且迫切渴望埋没，巨大的海

在浩瀚的静默中。

.2.17，嘉兴海盐

每一次，我都是慌乱的

每一次，我都是慌乱的。

好像花序没整理好。很多书籍掉到了地上。

刚刚出世的雪还没有结集成雪地，

你止于回答，我止于说出明天，

所以，这一切是公平的。

那些幸福的时间，我记得的。

你停顿下来，向我缓缓解释青春，

你生命的出奇，以及可以给我的美好。

尽管我阻止了花朵开放的领域和位置，

尽管你也很快就停止了温柔。

而你从没失去灿烂，即便有天不再认识我。

你所知的我的惊梦，都是墨绿的，

太阳和月亮灿烂成为一体，默默中静好。

我是一个很快进入回忆的人，

每一天，都觉得是最后一天。

.2.17，嘉兴海盐

█鄢子和

穿山甲（外一首）

它是土行孙，土地爷

每天观察测量山形地貌

它拱身穿山山脊龙脉起伏

让每座山峰舒筋活血吞吐仙气

一碰触就是一株含羞草

如皮球蜷缩

似婴儿抱团回归母亲子宫

它喜欢自在逍遥与人类互不相扰

挖掘机撬动山岩大兴土木

端掉穿山甲老窝刮得它鲜血淋漓

一个留山羊胡老草医救了它

用草药敷治放归山林

草医和穿山甲经常约会

老地方经常码放仙草山珍

草医每次收礼捋捋山羊胡子

鞠躬叩谢大自然和小山神

穿山甲大意被偷袭者逮住尾巴

抓回家用开水烫拔光鳞片

剥皮破肚插管往胃里灌白水泥

惨白的身子像人类白白的肺

.2.17，金华武义

代理人战争

代理人战争往往背后有人支持教唆

这是向病毒学的

新冠病毒宣布它是新的冠军

根本不把人类放在眼里

人类代理一线是医护人员

肉搏相拼筑起舍命长城

新冠狡诈多变残酷冷血

感染无症状，无症状潜伏

检测呈现假阴性

以为症状消除已是病毒变异

整合了人类所有阴暗恶习

研究透钟南山的严谨和特朗普的良心

无形杀手把多少无辜钉上十字架

白衣天使不惜代价把他们护理救治

防护服不能有任何纰漏给病毒侵袭

万里长城每块墙砖喊哑嗓流干泪

依然矗立耶稣和圣徒献祭抗疫方阵

"众志成城"因为他们有了立体回音

新冠病毒比汤恩伯还擅长游击战

神出鬼没声东击西

鹿死谁手真的英雄在代理人中产生

杀手为野生动物发起惩罚报复

警告人类不能自命大自然的独生子女

武汉八卦炉锤炼出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天使们代表人类祈祷忏悔斩妖除魔

.2.18，金华武义

█帕瓦龙

健康码（外一首）

作为小民，我一直

主动或被动用各种证件

证明自己

生怕一不小心被社会关在门外

我曾经畏惧一种叫个人档案的材料

它长着一具神秘和肺痨的面孔

它用黑暗而犀利的目光，监控

并记录着一生经历及组织的评价和鉴定

证明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抑或是既不好也不坏的泛泛之辈

当然，它还证明你能混上一个什么层级

获取多少权力，拥有多少财富

此外，还让人焦虑、不安和紧张

它是一份不折不扣的政治生命健康码

如今，疫情时期，我又拥有了

一份证明自己身体健康与否的健康码

它破空而出，像一块新生的胎记烙在额际

貌似高科技的身份，一下清扫了

流行三天的五花八门的通行证和出入证

市民欣喜若狂，仿佛上帝的恩典

终于拥有了一张真正属于健康人的良民证

宛若回到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天空清蓝，久违的车流、街景长出柔媚般的肌肤

湖滨的知味观和吴山烤鸡店又排出百米长龙

我悲凉地望着我的健康码，它绿色的模样

除了让我顺利出入，还能给我带来什么？

每一次出示，我像是证明

我不过是一颗所谓绿色而健康的南瓜

.2.18，杭州

后天下雪

后天下雪，这个预警仿佛千真万确

而我不以为然，这场雪

来与不来

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确实着迷雪天的西湖

那散逸的舟船、空旷的鸟鸣

和悠悠的禅钟，空濛的气息

恍若让人回到旧时故国的景致

如今令人动容的东西愈来愈少

今冬收走了哨音

用“谣言”封杀了预警

也用一场悲伤替代了庚子年的雪

早春已经驾临，农民将回到田地

雪虽能祛虫去害，给人安慰

但也遮掩一些真相

后天下不下雪，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2.14，杭州

帕瓦龙摄影

█许春波

久了，胜负毫无意义

别的事情都隐藏在这些痕迹之外

以至于阳光升起时，颜色各异

知觉的迟钝，由来已久

行走过的路途，痊愈成一节疤

活着或是一场战争，从而

所有的行为，都摒弃了恶意

辨识度较高的真相，是最古老的结局

你说，身后之显赫并不重要

外面的晴朗，正在尊重自然哲学

吃药嗜睡和清扫，一步连着一步

专注于同一件事，疫情之后

不拒绝也不披露，余生开始安静

久了，胜负毫无意义

置身于内，被俘虏的可能越来越大

不卷入对自然的每一次冒犯

成为腿发抖的路人

幸好，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

举手闪开，禅心和呼吸都濒临绝境

步骤考虑得越周全，流逝的路径越清晰

好吧，想得越少越能解脱

谁说不是呢，战争久了

点燃的不安，已经下起了酸雨

每个生命都适合有成熟的结尾

真的，不应该有例外

.2.18，杭州

█伤水

树。（外一首）

扬起脸，闭下眼，迎着瓢泼的阳光

我要做一棵树，一棵不落叶也就不悲伤的树

一棵向上和向下同时生长的树

我移动，牵扯起根部所攥住的深深的土地

我混杂在所有树木中而保持一定距离

我坚信的正是其他树木所放弃的……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这棵树是幸存者，或者苟活者

经历了整个山麓的虚假葱茏和真实塌陷

.2.17，漳州天成山麓

天堂在没收人世间的全部财产

看着夕阳带着它的光彩

被缓慢（抑或是迅速）地吞没

我再次目睹：天堂在没收

人世间的全部财产

剩下，剩下黑暗空空荡荡

（灯光恰恰是照亮黑暗的孤证）

我知道作为个体的我

只能垂下双臂

面对肃穆，留下泪来（多么

奢侈且无助）

那些正欣喜被夕光裹挟而去的

壮丽山河，恰好落入

空无的深渊

这不是一个个体的命运，而

成了唯一的运命

记住夕阳下最后的山峦，记住

她收不拢的溪涧，堕落的鸟鸣，以及

腐败的叶子，未及展现的花骨朵

.2.18，漳州天成山麓

说明：本